下午我和姑丈打了个电话,实际上是我哥哥打给他,而我在旁边拜一下年。
我:姑丈,是我——新年好!
姑丈:新年好!
然后就冷场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冷场得太惨烈以至于有点搞笑。而后我哥哥救了一下场,他确认了一下今年我多少岁,读什么年级,接着我洗澡遁了,未有然后。
自小姑姑过世以后,我似乎已很多年没有和他有过对话。
今年的一天,我梦醒醒来,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联系小姑姑,走到洗手间了才猛然想起来小姑姑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于2019年的夏天。心里猛地一沉。
而我很记得在2021年时也有过类似的一刻。我和朋友忽然说起,说她是今年过世的,午觉醒来后心下凛然一惊,不是的,姑姑已经过世两年了。
想想或许是因为那一年我正在考试,家里人为了不干扰我的状态,等到考完才告诉我这件事,我错愕到连具体日期都没有问,只记得考完那一天大家来接我回去,明明是值得庆贺的日子,车内气氛却很阴沉。过了一阵我才知道姑姑走了。而后又因为她自己要求,最后没有办葬礼或是别的仪式。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和她道别,我或许从未真正接受她已过世的事实。
我其实不叫她姑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封建迷信说把我过继给别人家会有好转,于是便把我过继给了小姑姑。
此后我喊她妈咪,以便与我妈妈区分。而她们亦给我取了另一个有名有姓的大名,和姑丈一个姓,姓钟,晓桐。她们家的人便喊我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出现在任何证件上,却一定被我曾错写在作业本里。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后,我其实是她的女儿,甚至不是干女儿。这是我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据说在过继以后我的身体也有好转。
小时候我和她的关系也许无异于母女。她家里是开幼儿园的,为了就近方便,我读幼儿园时就在她家里住,一周住五天,周末妈妈会来接我回家。
我仍非常记得一些事情。我第一次去上幼儿园时非常兴奋,那个周末妈妈来接我,我很快乐地和她说我的班主任姓包,一晃或许十五六年过去,有一年我意外得知当年的包老师已是幼儿园园长。
那时候妈妈接我回家,会在外面的小店里给我买一盒三色雪糕:奶白,粉红,浅棕。我们就这样吃着回家,也许只有我吃。而送我去幼儿园的那个早上会起得很早,以至于我仍记得街边早餐店没有开门的景象,接着路过一条未能修好人行道的马路,荒凉但也茂盛,路边茂密杂草,牵牛花或许是我人生中认识的第一个在书本上也见过的物种。这段时光无疑在我记忆中留下一些符号,如今某些特定事物进入我的视界,仍能如敲击琴键一般唤起我近二十年前的回忆,如同乐章的残片。我竭力不作解读与构想,我担心它会变得完整。
而后,借住在他人屋檐下的幼儿园生活一定变得痛苦起来。有一个夜晚,我不知为何忽然非常想家,哭闹不休,吵着一定要回家。我仅记得自己大哭着被塞上车的画面,始末全无记忆:也许只是小姑姑带我回了一次家,而要把我带走时我不配合,也许是我的哭闹真的太惊天动地,于是他们带我回去找了妈妈,接着又把我带走。
实际上前因后果并不重要。我对她而言是一份非常棘手的责任。有一次,我幼儿园放学后跟着一个同班女生一起回家了,小姑姑没有接到我,以为我走丢了。这件事绝对是把她吓得快崩溃了,多年以后我和妈妈聊起,说她那时候打电话给我妈妈说找不到我,两个人都吓坏了。那时的幼儿园和一个小区毗邻,人又多又杂,这要怎么找呢?后来我在别人家玩完就自己回去了。虚惊一场。
我后来想过,一周帮别人照顾五天孩子,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她会惹祸,会受伤,会走丢。她视我如己出,才会如此将我放在身边。
小姑姑对我很好,甚至于我在她家住的那段日子里她对我比对其他小孩还要上心与认真。那时候我还需要别人喂饭,她就每天家里饭点前先开好电视把我喂饱。而我那时候睡在她的房间里,她在自己的床边支了一张小床,是幼儿园里小孩午睡的那一种,很低很矮,与她的床有小孩一臂的高度差,而她就睡在靠近我小床的那一侧。
我到了晚上非常怕黑,又不知为何半夜总是清醒,因为很恐惧,所以会偷偷伸手去牵她的衣服。这件事情留给我久而深的印象,甚至于谈到小姑姑时我最先想起的仍然是这件事。它出现在了我2018年的一个故事中,那时我未察觉它对我如此重要。我甚至没有发现我写下了它,它是跟随我的幽灵之一。
后来我长大了,回到父母身边念书,仍然喊她妈咪,逢年过节会收到她家丰厚红包。有一年她在我家过夜,睡在我逼仄低矮的房间,我们睡在一起。那是我印象中我长大以后与她最亲近的一个时刻。只是,再后来我辗转到别的城市读书,事实上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与她不再那么亲近。
我是对于血缘关系太淡漠的人,甚至面对亲戚还会分外防备,实际上我与姑丈、表哥表姐(她的儿女)都没有非常深的情感联系,那段时间的记忆里只有小姑姑一个人。可那时我毕竟还是太小了,而那段时间也毕竟还是太短了,她于我心中而言似乎与其他亲戚不再有太多区别,只是我仍然喊她妈咪,她也会喊我那个过继以后的名字,有时想起这个名字我甚至会有刹那恍惚:咦,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接着又想起我曾被过继给小姑姑。
不知从哪一年,小姑姑开始生病。我去到她家拜访时看见她戴着帽子,据说化疗格外痛苦。她疲惫而衰老。那年前后,我明明多次听说她病情有所好转,去探望时人也精神许多,却最终还是复发。2019年的夏天,她离开。
今年给姑丈打电话时我在旁边喊:姑丈,是我——我甚至没有片刻想起我的那个名字,因为我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而姑丈也没有再喊我那个被过继后的名字。也许他也忘记了。
如今我忽然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喊我了。那个被过继的女儿的旧名字,随着姑姑离开后,也就如此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