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一天结束,社会新闻的脑内盘旋,我不平静。有许多话需要聊,这需要是迫切的。河北唐山打人、上海金山杀女。我感到愤怒而煎熬。我没有话可以说了。

过去的那个五月不是没有好事发生,但坏的事实在太坏。我心中有一部分被破坏,我怀疑那是难以修复的。我感到痛苦。这里存在两件事情:首先,我的不自洽让我非常厌恶自己,在解决它以前我无法原谅这个人的懦弱;其次,我原本想说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真相是我得知一些事情——事实与观念本身就牢固地存在着,只是我没有看见。关于家人,关于我父亲,我曾从他那里得到过珍贵的情感支持,但我不觉得以后仍能。我无法接他的电话,难以回复他的信息,几乎不能够听见他的声音,我感到恐惧,同时亦有一种报复心理在作祟。我报复他给我带来的无助。

但同时我也明白,借助《回归故里》中作者对他父亲的叙述:他的性格,他的观点、立场与他看待我与我的作为的方式,受到他生活的时间与地点的双重决定,一种不利环境持续越久,它们的影响就越大,这种影响越大,就越难以改变。我和我父亲相差四十岁,那真的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几次塑造成不同的样子。我明白我父亲身上那种我所排斥和痛苦的东西,是社会强加于他的。

我明白我对他存在着太苛刻的要求,他给予我的情感支持只是令我对他更加苛刻。父女二十年,我非常相信他对我的支持与情感联系,以及他复杂得近乎固执的家庭观念,足以使他与我一起赢过某种立场。

他没有做到。我高估自己,也低估了立场与观念。他说我没有家,亦不要将他们视作父母,我父亲是一个家庭观念强烈到堪称沉重的人,这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非常严厉的斥责。那天我非常失态,他也指出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那是事实,事件严重性持续升级。我意识到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我,所以我也无法与人去谈这件事。那两天的通话以后我和我的家人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我做出屈服,未能修正失误,我和不自洽的自己继续相处,这使得事件结束。之后几周,每日群聊汇报衣食住行,平静得如同事件从未发生过。我甚至在脑海中都甚少复盘这件事。

如今我必须叙述它因为它真的令我始终痛苦,这一天发生两件惨无人道的仇恨事件,吃饭席间,终于说出:我好难受。和女性友人谈论社会新闻,我将我个体的苦闷浑水摸鱼掺杂其中,姿态丑陋。我一度无法将它们写下来,因为我发现前一篇月记中也谈论过父母给予我的情感支持,云涌般的五月,我将我自己推翻两次。但我已经不在乎这是否令我显得可笑。

我甚至不在乎真实发生在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的真实面貌,假如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修改记忆中那天我们对彼此说的话,我会去做。我无法承受。当时夜晚十点钟,靠着马路边缘行走,车辆往来,我说:爸爸,我现在在外面。人生中仅有这一次我对我的家人以死亡威胁。那时我非常混乱、崩溃且非常失态,像回到幼年,想象自己的死亡将如何令他们痛苦。那非常幼稚,但确凿地动用了我大量的真心与祈祷。如今我询问我自己,你是否真的想要去死?否定答案。关于那次威胁,或许我将在很久以后都不会忘记脱口而出时的乞求和快意,但此时只是愧疚而已,不为它赋予更多象征意义,我为我曾这么深而认真地想要伤害我的家人感到非常内疚。

关于我和我父亲和那个矛盾,我想我们不是以对抗的姿态面对彼此的,那个矛盾不是夹在我与他之间的,我们站在同一侧,一起面对这个社会强加于我们的矛盾。写下这段话时我亦对它们将信将疑,因为社会的畸形作用在他身上的那些影响早已经成为了他,你要怎么在一个人身上看清楚河汉界,又说你和他是站在一起的?他和我同样是完整的人,我不能分割他,但我也不能站在他的对面。

时至今日,我仍非常挣扎,这一周他拨来两通电话,我都看着响铃满响十二声自动挂断。那两天之后,他与我的唯一交谈发生在我和妈妈的通话中,他接过手机,嘱咐琐碎事宜。我必须承认,那让我非常心碎,仍然,仍然。我想到他说的话,仍然眼眶发热,仍然愤怒而无助。

事实上第二天的通话里他就跟我道歉了,甚至于说出那些话的那个晚上,他亦是矛盾的,一边说我不再有家,一边让我回家和家人谈谈。但我依然失态地大哭,告诉他:你那么说真的让我非常难过。我发现尽管我常常厌烦这一部分,但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同样是家庭观念强烈到沉重的人,失去家,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失去都令我歇斯底里,非常痛苦。我想他也曾经那么深而认真地希望我痛苦,希望我感受到他的冷漠与坚持。

我非常难过。我希望书写能解救我一些。可并不精明的叙事诡计被大量采用,这一次我甚至不坦诚。

我真实地感到我是很残忍、很苛刻的人。我至今都在惩罚他给我的痛苦,我至今希望他也痛苦,希望他的痛苦比我少那么我就不必承担过量的愧疚,我无法放过他说的话,因为我知道家庭对他有多么重要,因此我更加无法放过他竟然用那样的方式要求我按他的心意去做选择,我没有办法原谅他没有选择我而选择了他认为更伟大、更正统的事物。他永远无法理解,那些东西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无法释怀。几周过去,心中仍有积云,没有力气去做别的事情。我不断修改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反复实验寻求更让自己好受的叙述方式,我试图去理解他做出选择的原因,甚至心中有极大一部分我相信他是无心失言,那时我们都太愤怒和冲动了,可这些解释都无法让我好一些(因为脱口而出的话已经代表我们的一部分)。唯一让我好受一些的方法是令他和我一样失败。

我想也许并非我输给了他的立场,而是我和他输给了他的立场。他只是失败了。他只是没有赢过几十年来他的时代与社会区域赋予他的东西。我会感到非常愤怒,只是因为他也没有赢。可一个从来没有赢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另一个人没有赢?我不知道。

这篇博客写了将近四个小时,我写得睡着,次日中午又继续写。仍然心碎,仍然。我试图合理化发生过的一切,令他改变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而原谅和释怀又让我觉得很艰难。这一阶段会是我们的历史中尤为晦暗与复杂的时间,我找遍理由拒绝回家面对他,但我想总会有一天我们将这一页不清不楚地揭过,因为这就是父母子女之间一切事件的终点。可我明白我已经不能够信任他。可想而知未来仍然有大量选择是他不希望我做出的,是否我仍需受到他回收走我的家的威胁?是否我还会有第二次在他的语境里无父无母,理应找一辆车去撞死。我仍然需要他,且这里仍有非常多我依赖的情感,但我不再信任他。我觉得我应该自己去有别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