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大量沮丧而悲伤的内容,还有强烈的自责与感性,不建议任何人读它。


这一周发生了许多事情,精神上起伏很大,快乐时如在云巅,焦虑时几乎坠入谷底。我越来越感到,我做了一些错的选择,非常错,即在最开始便知道是不对的,而如今才知道错得非常、非常、非常离谱。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场错误,错误得甚至让我耻于形容(亦难以形容,我想这是我整一年来最大的矛盾,最大的痛苦,它曾短暂被一个遥远的解决方案所解决,但如今它又卷土重来,我发现我是无法处理它的),每每想起、谈及,我都觉得非常压抑。

今天下午,十二点到六点半,整整六个小时我什么也没有做,陷于恐慌、焦虑之中,什么都处理不了。前一天我刚学到了一种让自己平静的方法,但我几次尝试,都没能做好。大脑并非处于灰败的宕机状态,反而极其亢奋,杂念在脑中互博,我是唯一的伤者。我必须消解这种感受。我试图回忆这一周发生的事情,令我平静的那些。

其一,我与朋友们拥抱。那并非不经意的轻轻一揽,而是真正拥抱,郑重:在那个时间,我提出请求,朋友接受。我们于是拥抱。我表达了快乐。没有表达的部分只能经过书写——事实上充斥我的是感激。拥抱让我的内心幸福,如一只羽毛枕头。充盈而柔软。

其二,我与妈妈的通话。

那晚我和妈妈说:2019年时我是怀着一种过于强烈的憧憬和希望去读大学的,为什么我现在变成了这样?

三年前的积极让我如今想起都喘不过气来,朋友亦说那一年的我看起来好独立、活跃,周末戴上帽子,一声招呼就出门去见朋友。她听起来真开心。为什么现在——现在,现在。我和妈妈越说越压抑。最终我大哭起来。我感到非常难过。无力,极其软弱,我和我妈妈说:现在已经是我努力过的结果了,妈妈。妈妈,我很累。

如今我看待那一天的我自己,觉得她非常的懦弱,她用自己的难过与脆弱让妈妈也受伤,我不应该令她如此担心。

事实上当时真正让我大哭的是我妈妈的爱。当天那种爱甚至让我无法清晰记录下来,那一天入睡前我都非常难过、非常伤心,爱是很好的东西,不由分说触动我心中所有脆弱的、不应当的无关的情感(我是指,我应当为这种爱坚强。但我只是不断地哭,并难过不已)。

电话中,妈妈问我:我们回家一段时间好吗?我说:现在请不了假啦。

妈妈说:请病假可以吗?我说:这个辅导员说不通的。我推脱。我开始掉眼泪。

妈妈说:那我们休学一段时间,好吗?接着,我开始大哭。

我去年五月份非常认真地思考过休学,当时我心情当时有一位相熟的网友很认真地告诉我这么做会面对的问题和境况,我非常沮丧,一直挣扎是否要跟家人提起。查看那段时间的聊天记录,好朋友跟我说:宝宝可以接受休学一段时间回来,身边的同学有变化什么的吗?我回答:可能有变化会比较好吧。

我没有办法跟家人谈论这件事情,因为我不想当一个失败的小孩。我不想当一个没有办法将学业进行下去的小孩,当一个失败的人(对于我自己)与当一个失败的小孩(对于爸爸妈妈)之间比较,我更害怕后者。

成为我爸爸妈妈的小孩这件事可能已经花掉了我很多的幸运,我反复比较过这件事,在不同环境,扩大范围或缩小它,这都是我能刮到的最大彩票。所以我没有办法说:爸爸妈妈,我没有办法完成一件大家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不是说他们会因此对我失望,或不再爱我,只是在我可以对“他们可以有一个正常小孩”、“他们会有一个失败小孩”中有所选择的时候,我希望,我希望他们总是得到更好的那一个。

大苹果和小苹果,我会把大苹果给他们。更不用提好苹果和坏苹果。

我知道我不会得到责备,所以这也是使我不能拿出坏苹果的理由。那一天晚上妈妈问我:那我们休学一段时间,好吗?我想起了那个我最终没有拿出的坏苹果,我大哭。在大哭中我告诉她:不要啦。成本太高了,妈妈。

妈妈说她很担心我,她觉得我很不开心,她不管什么成本。她说能有什么成本?我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眼泪根本没有办法止住,以一种极其吓人的速度滚落下来,打在我的手臂上。简直没有办法思考。我是在后来才意识到我想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需要一个可以当失败小孩的许可,我只是想让他们告诉我不成功也可以。

妈妈主动拿过了这个坏苹果。妈妈说:这里有一个苹果。

我知道妈妈说的是事实,妈妈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是的,妈妈,那是一个苹果。但是,妈妈。

她不是被蒙蔽了,也不是假装没有发现。妈妈难道看不出她是一个坏苹果吗?她可以指出这是一个坏苹果,她给我的爱甚至足以让我能够忍受她去指责这是一个坏苹果。事实上这里还有一种更高明的方式,一种千年来使得儒家道统完美运作下去的方案:无视这个坏苹果。

这是可以的。妈妈本可以假装没有看到这个坏苹果。货架上的每一个女儿都有各自痛苦,她的女儿没有道理不能像其他女儿一样毕业,结婚,生子,然后在一个受苦的系统里普通地受苦下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如此需要这个。那是一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的、可怕的渴望。也许我最想要的并不真的是从这个教育系统、这个迫人的社会氛围中抽身喘息的机会(也许我早已意识到那是无望的)。我最想要的是爸爸妈妈告诉我,我不一定要在这系统里优胜,我可以成为失败的人,我是失败的小孩也没有关系。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每一次,每一个学校假期我回家时,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只是我没有当真。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时过境迁,十几年的书读完,做了二十年爸爸妈妈的小孩,我再怎么样,也理应能够更好地优胜了。

隔天是一个雨天,我在自习,夜晚六点前后。爸爸拨来电话,说家里那边下雨了,所以想起来问我有没有吃饭。方言消解了我对前因后果的敏感,电话挂断之后才反应过来。电话中学习生活与人际关系都各沾了一点,末了又第一千次讲,不开心就请假回家。我说我知道。

也许是爸爸妈妈早就发现我是一个任性又糟糕的小孩,也许他们比我更早发现了我隐秘的希望,我的祈求与卑鄙。

妈妈接过了那个坏苹果。我非常的难过,为什么我是刮到了好彩票的人,妈妈却是得到坏苹果的人。我感到非常难过。这么好的爱都没有让我变得坚强。我好难过,我希望我能坚持久一点,聪明一点,至少正常苹果的幻象再长久一点。

其实还另有一半坏苹果如此:是我自己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世俗意义上是做不到的。我迟迟不想敲下这一行字因为我不想在任何形式的写作中(哪怕它是真实生活随笔)谈到这本我中的世俗:我竟然在乎,且如此在乎。我希望我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做到了”的人。宏图伟业在梦中发作,清醒时刻我明白,即使是正常地完成学业这样似乎理所应当的事情,仍有百分之十的人是做不到的,我是那百分之十不足为奇。我明白摆脱这偏执的我会比“做到了”的我更解脱。我所学一切都是为了指导我更加幸福,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在清醒时刻我也会讲给我自己听。可是。可是。

那晚通话最终,我说:谢谢妈妈。妈妈是否会明白那对我意义重大?书写至此,一道简单却雷霆万钧的逻辑题:连我都无法接受我是那个坏苹果,妈妈爱我也许甚于我爱我自己。

我与我很多朋友说起我妈妈,都说她是天使一样的妈妈。柔软,感性,妈妈是天真而善良的,是爱哭而脆弱的。每一样很好的东西我都只遗传十分之一。很好的爱应该让我振作与摆脱关于明天的恐慌。

改写木心的那句诗:我是被天使宠爱过来的人。妈妈,世上一切苦楚我视同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