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我帮她擦手。她的指甲硬而发黑,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并不光亮的金戒指,是她七十一二岁时说想要一个金戒指,她认为人死后如果手上没有戒指,在地下要给人洗碗洗筷做牛做马,后来她其中一个女儿给她买了一个。

她的手发皱、粗糙、干燥得几乎没有水分,给她擦手的触感像是用一张湿纸巾擦一张干纸巾。她是如此衰老而干燥,给她擦手时,我忽然想起来她的名字,她叫娇妹。

娇妹,1924年生的广东人。在她前后几年出生的人有张爱玲与金庸,英国女王和江泽民比她还小两岁。她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活得要长,娇妹今年满打满算九十九岁。

娇妹四岁时被卖去做童养媳,实际上就是七八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据她自己说那时她父亲抬着轿子把她抬了过去,才四岁,被卖到别人家里当一个十岁男孩的童养媳。那是九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如今回忆这件事情,我认为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男孩子不是坏人,她至今发脾气都会以“阿公一辈子都没有对我大声说过话”来威胁与指责让她不顺心的儿女与事情。

但她做童养媳时真的太小了,她家里还有五个兄弟姐妹,她的姐姐那时候会偷偷跑过来看她,甚至试图把她带回家,只是这样的尝试显然都失败了。那时候这家人干活没有管她,有一次姐姐来看娇妹,看见她小小一个,睡在分离稻谷皮的风车底下,就像没人要的狗崽一样。

这或许是她能够回忆起来的最久远的记忆。

哪一年?她弟弟的孩子来看过一次她。喊她舅娘,之后请她回去看一看。这件事情、这份心愿就被她记住了。去年,在她九十八岁的时候她回了一次娘家,其实也就是七八公里外的那个村子,但她非常开心。在回程的路上她甚至快乐得开始唱歌。娇妹仍然记得四岁时就离开的家,待她很好的姐姐,一个世纪前的歌。

不久前娇妹来到我家住,为了出入行动方便,于是睡在我的房间,而我转移。她如今无法记得自己在哪里,无法分辨亲人的名字,年前她摔了一跤,她疼痛,脆弱,懵然,麻木,无精打采。住院的时候她甚至无法辨别钱币,竟然撕毁了一张纸钞,这比她无法认出自己的儿女更令人震惊。

我并未在娇妹的人生中参与太多,她人生中大部分的事情由我妈妈转述,有意识以来,我没有和她长时间地生活过,只有这一次。我在和她的相处中感受到了强烈的衰老与不可为之无奈,但我的感受毫不重要。

娇妹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近年摔倒两次,先后都渐渐恢复过来,从卧床不起到拄着行走支架移动,再到单手拄拐也可以走来走去。她的生活恢复意识与志趣的表现之一就是开始数钱,整理自己的衣服,不断走动。

一颗持续跳动了一个世纪的心脏,如何气喘吁吁地坚持,未知。一个持续运转了一个世纪的大脑,究竟在做何等打算。未知。她的躯体如何损伤,愈合,恢复活力。我未曾目睹,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娇妹的人生遭遇了小偷。

我关于她人生最早的记忆已可回溯至近二十年前她与我的一位伯娘的一次争吵,她执意认为伯娘偷了我哥哥的衣服给自己的孩子穿,真相如今已不可考,但不久前我问起妈妈,妈妈一口否认:伯娘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猜测那时,娇妹人生中的小偷已伸出黑手。

衰老让人遗忘近前的记忆,而无法损害久远的那些。她开始反复怀疑自己的财产遭窃,她珍惜的衣物,红色纸袋中的钱币,她不离身的饰品,她反复确认这一切,但那个小偷愈发频繁地洗劫她。

又是哪一年?她在我家暂住。夜晚,她忽然告诉我爸爸说妈妈可能偷了她的东西,并叮嘱我爸爸万不可指责妈妈,且当不知道即可。出于本能,她无法相信除了亲生儿子以外的其他人,亦出于本能,她决定原谅她。而我爸爸很生气,说妈妈怎么可能偷东西,于是在娇妹的房间里翻找出了她以为遭窃的物品。

娇妹的怀疑并不与中伤对等。大约是同一年,抑或前后,她主动给了我妈妈一枚戒指。这一枚戒指是于二三十年前一只银镯子打成,一共打了四个,被分给了四个女人,其中奶奶有一个,我妈妈也有一个。但这一段记忆也被窃取了,她不知道我妈妈也有一个,于是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那个给了她。

小偷窃取了她对家人的信任。她疑神疑鬼,焦虑不安,紧接着十余二十个年头过去,小偷来往她的人生愈发频繁,她被窃取了生活的大部分段落,上一刻钟被告知的事情,下一刻她重复询问。

她甚至怀疑她的家人也被窃走。大家午睡时,她不断开关每一个房门,想要确认偌大的空间中她并非孤身一人,她不断拧门,确认,合上,再一次,周而复始,当她视野中没有家人存在时,她便认为他们被窃走了,她拧门,确认,合上,周而复始。那个窃贼与她开了几十年的玩笑,一刻也未曾停歇。

后来我不再把我的房门关上。其一是我习惯了,其二是我的猫比娇妹闹腾,我的猫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性情反复无常,因为纵容而养成恶习,近来愈发无法忍受她的空间内有任何一扇门是她无法走入的。我放弃了和猫讲理,也不认为娇妹是可拒绝的,因猫不可听懂人言,而我的方言水平与音量亦无法与娇妹进行沟通。

十年前,与她生活了八十年的丈夫去世。我犹记得她坐在一扇窗户边,静静抹着眼泪,窗户外是一座有天井的大堂,爷爷的灵堂就在那里。关于我爷爷,我实在是除了病榻缠绵外无太多印象,只记得娇妹会骂他是番薯头,意指他呆笨迂腐。这一称呼,我每听必笑,与丈夫不同,她年轻时极为泼辣能干。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爷爷是因为摔了一跤而身体状况变差,农村人过寿,除了整十岁数会大摆宴席外,若夫妻俱在,逢一也要摆席,如八十一,九十一。爷爷就是在九十一岁摔跤的,因而劝娇妹不要在九十一岁摆席。

而在娇妹九十岁这一年,爷爷去世了,于是九十一岁时,娇妹生日也便无法摆席。

也许衰老让她生命中的很多人都下落不明,可亦有一些带不走的。那一年,她的二女儿癌症去世,她至今未知。她仍会抱怨说许久未听见她声音。纵使我的小姑姑真的离开了,但于娇妹而言,她只是变得很少与她说话。即使是阿兹海默也无法将我的小姑姑从她的生命中偷走,我想。

那个贼偷取了她的声音。她无法听见大多数人讲话,却又能听见那些她愿意听的东西。这极其微妙,我甚至怀疑这是衰老带来的唯一赠礼,她时而能与人沟通,但那些她不喜欢的话却从不入耳。她爱喝酒,可谓一辈子与酒神作伴,她还爱吃糖,但后来查出血糖太高,家人不再愿意让她吃糖和沾酒,但她从不理会。饭桌斟酒时自顾自便拿过一杯,且喝得大口,又急又快,她又会一个人把陈皮糖吃掉半罐,与她解释也不理会。我亦由此确认人一生必不可缺对某物成瘾,唯有习惯与成瘾是那个贼无法偷走的东西。

其实也许她的家也被偷走了。她始终怀揣一种不安,反复收拾行装,穿戴好衣帽,向家人们确认:我们晚上回去还是明天回去?她反复确认回家的路有多远。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打包,当行李无法带走时,她选择舍弃一些,把那些给我:带不走了,给你吧。

她是如何作出取舍,在一些物品中选择了另一些。未知。她脑海中必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家’的印象,她需要回去,极义无反顾。那形象是如何,那意愿是多强烈,亦未知。

不久之前,晚饭时刻,娇妹酒足饭饱,正要擦手喝水回房,坐在椅子上忽然头一仰,霎时昏迷过去。半分钟内无任何反应,把家人吓得够呛,而后悠悠醒转,恢复意识。我之前也听说过几次娇妹的昏迷,这是唯一一次我在监控中清晰目睹。她离死亡如此之近,娇妹亦言:好像差点死掉。

于是我又想起那口门梁上的棺材。数十年前,她已为自己准备好了寿衣与棺材,我想死亡对于娇妹,是一道有所准备的行程。


这样持续了一个世纪的生命,必然经历无数激荡与平庸的时刻,但这诸多一切俱已不可追忆。我几次凭借记忆企图还原她遭窃取的片段,却十分困难,我的记忆不可靠,她的记忆不可追。但我还知道一件事情,她热爱喝酒,据她自己所说,她过去在田里会一边喝酒一边干活。

这我从未见过的形象,不知为何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描绘出的她远没有她自己的回忆可靠。这是与童年的歌与姐姐一样,因久远而被牢靠锁住,不被窃取的记忆:她是一个在田埂里一边劳动一边大口喝酒的女人。


后记

​我不是一个太会顾念血缘或血亲的人,至少在这一方面极为淡漠,像《旧名字的故事》与这一篇,都是我过去不会书写的题材,而与娇妹一起居住令我极为频繁地回忆我家族中的女人们。我企图巨细无遗地还原我知道的一切,但这是徒劳,因从小就随父母外出的成长经历,我与她们任何一个人都并不相知相熟。但究竟为何我会频繁感到我需要记录这一切,我还没有搞清楚,我希望我后来会搞清楚。

我想也许这无关于我和她们的感情,至少基本无关,与娇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会经常感到哀伤,但这点哀伤一点也不重要,对这篇记录不重要,对娇妹更不重要。这是娇妹的记录。

我猜测我感到我需要写,也许是因为我需要知道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如何长大,我需要知道我的历史,我并不顾念的血缘是否也在冥冥之中对我作出影响。我如何成为我,成为怎样的我,我想这个谜题或许能够通过她们得到拼图一角。我留下这个盒子,期盼未来某天我能从中得到答案。